当前位置:首页 > >热线简报 > 2006年末香港行
2006年末香港行
  • 发表日期:2007-03-14
  • 点击量:3756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谭洪岗

  12月8-14日,与王行娟老师同去香港参加了第5届卫生与精神健康国际社工大会,收获良多。

  香港大学家庭研究院的前身,便是李维榕94年建立的家庭疗室。而今,她几乎每周六在这里做一天的工作坊,平常多是做治疗示范。这回我们适逢其会,看到了李老师若干个案的治疗录像片段,听了治疗大师一天的工作心得分享与点评。

  看一天的录像下来,印象深刻地想起李老师书中说过的一句话:家庭是个奇怪的多足动物。——可能还应补上一句:无论哪里的家庭都不例外。
 
  看那个太原的家庭,家族在这里已经生存了八代。家中有若干不可触碰的潜规则。家人相信要努力出人头地;男性选妻子的原则是她不可与婆婆吵架;妻子以为若不能融入这个家族,先生就会跟她离婚。…在努力追求和睦的压抑氛围下,年轻的夫妇前来就诊,同来的还有先生的弟弟,先生不怎么说话,几乎一直由弟弟发言说明家庭情况……

  这一对台湾夫妇,丈夫抱怨妻子对做家务要求苛刻,逼得他有如“外劳”。听着父母间的摩擦,女儿在旁窃笑。

  取名“小鸟依人”的香港夫妇录像,妻子说到恨处,对先生大打出手,俨然野蛮女友的粤语翻版。

  从西安到上海求诊的三口之家,读大学的女儿患了厌食症,原本关系不佳的父母通力合作为女儿求医。会谈中妈妈忽然憬悟:原来是我把女儿拖到夫妻俩的纷争中来的!

  不幸的家庭大都相似。另一个三口之家,是女儿得了强迫症。父亲极力亲近,女儿却不领情,对父亲感人肺腑的信不怎么理睬。治疗师建议这位父亲给他妻子写一封信,这一回,被遗忘多时的妻子感动得落了泪。

  北京那三代同来的家庭,吵闹不休的小男孩简直对谁都不买帐,跑到结构家庭治疗开山始祖Minuchin背后,伸出小拳头要“打老师”。Minuchin打发走了孩子的奶奶和亲戚,留下核心家庭的三口人。整个治疗会谈中,焦头烂额的父母几次三番追出咨询室外,去制服跑掉的孩子,带他回来。

  这一天李老师着重讲到家庭治疗与文化边界。与她一同授课,并就文化现象点评发言的,是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杨中芳。

  不少人曾质疑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,心理治疗能否通用。捍卫本土文化的拳拳之心可见一斑。李老师在为新西兰的毛利人做治疗时,甚至有两人专司现场监督,以防治疗中触犯到毛利文化或族规。而她作为治疗者,关心的其实是改变如何发生?不同文化下的家庭,哪些是一样的,哪些是不同的?

  这也是我一直关心的:文化不是静止不动,治疗也不是静止不动。被不同文化所熏染的人,相通之处是什么?
  
  香港的武侠大家金庸,在《神雕侠侣》的后记中写到:道德规范、行为准则、风俗习惯等等的行为模式,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,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,变动却十分缓慢。三千年前《诗经》中的欢跃、哀伤、怀念、悲苦,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。

  性格与感情,可以跨越千年的时间而相通,相信也同样可以跨越千里的地域,而没有重大分别。据说歌德在读了一本清朝初年的中国言情小说后,对身边的秘书感慨道:我发现中国人的感情跟我们是一样的——那本小说,是中国很普通的作品,叫做《好逑风月传》。

  文化的概念,实在太大了。况且,如何断定哪些思想和行为是文化的影响所致,哪些不是?曾有科研人员直言不讳对我说:很多人归因做得很差。不然心理学的研究就简单多了。

  而即便是同文同种的人,对包罗万象的本土文化,相信其中的哪一部分,恐怕也因人而异。李老师又一次提到她的一个案例:一对中年夫妇,妻子希求丈夫爱抚而不得,只能以肩背疼痛之类理由要求丈夫给她抹红花油。先生的解释是:中国传统是不抚摸的。李老师没有直接指出他错了,而是温和挑战:“那你是要保护中国传统,还是愿意做一点简单的事情可以让太太很高兴?”那位男士很认真想了一下,说:“其实也不用保护中国传统,摸就摸吧。”这一段我去年6月在上海听过,当时便觉得好玩儿:这位男士所理解的中国传统是“男女授受不亲”式的,换一个人,会不会他理解的中国传统是“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”?那么庞杂的传统文化,选择接受哪一部分?

  好的治疗,可以帮人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。就这个案例,李老师曾在文章中谈到,能说出“摸就摸吧”,这个家庭还可变通,有弹性就还有救。

  看了一天的治疗录像,还只是若干片段,已觉得很考验治疗者的弹性和情感能力。

  回北京后,回家来重新翻了翻李老师的《家庭心理随笔》。她笔下提到,问一位精神分析师朋友为何要做分析,那位朋友说: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看到自己。李老师说:我也是为此来做家庭治疗,我在每一个家庭那里都看到自己的家庭。

  我在电话中跟朋友讲:李老师是性情中人。朋友同样读过她的书,深表赞同。


  12月13日:生死浅尝

  在会议日程上看到13日下午有连续4个小时的工作坊,特意标出了中文名称:生死浅尝。让我充满了好奇。

  更好奇的是,工作坊的第一项内容,竟是让围坐成两圈的参加者们,领取水和食物,禅食。禅食的意思,是专注于此时此地,感谢有美食可以享用,放下平日所有的匆忙和紧迫感(现在的时间完全是我们的),用心品尝,对每一口食物和水,充满尊敬。

  之前真的没想过要对所吃的东西持尊敬心。用比平常慢三倍的速度喝了饮料后,开始小组交流,大家都说觉得食物比平时有滋味得多。

  随后各选舒适的地方坐好。主持者轻柔地引导大家回顾生平经历,与自然、万物建立连结。找出我们最珍贵的东西,最难忘的体验,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我心里在好几件东西和好几个人中打转,决定不了哪个是最重要的。一时倒是富有的感觉陡增,错觉中以为自己置身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中。睁开眼睛,才看到厅内其实光线很暗,窗外也是灰色的天空和冰冷的海水。

  工作人员过来给每人发了三种颜色的便贴纸,要我们把最珍贵的东西,最难忘的体验,最重要的人分别写在纸上。再次冥想时,膝上只留这三张纸,代表生命中的三样宝物,引导语要求逐一放下珍贵的东西、难忘的体验和重要的人时,便将相应的纸放到地上。再回到现场,主持者告诉大家将各自的宝物埋到墙边的花盆里。埋过之后,拂去手上的细沙,我站起来时,有点儿恍惚,也有点儿觉得不可思议——我竟然已经亲手掩埋了对我如此重要的人和经历。虽然,放下不等于放弃。但亲手埋掉所珍视的东西,这样的经历难得有。

  接下来,主持者要大家想一想,希望突然死去还是能提前预知?希望独自走向死亡还是身边有人陪伴?每人分发到信封和十分美丽的信纸,开始写遗书。写完,封好,在信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。便拿着随身物品在大厅里等待。

  被叫到名字的人,一一从门口走出去。就像不知道死亡何时来临一样,谁也不知道何时轮到自己。

  到我走过去时,门口有人收了我的背包。从这道门到隔壁房间的门口,有屏风隔出一条封闭的通道,我沿通道走过,屏风上满是工作坊参与者的照片——工作坊开始前工作人员给我拍了一张快照,原来是派这个用场!一路看去,好些照片灿烂如花,青春逼人。而所有这些,已是遗像。看着自己遗像上墙,还来不及感受,已走到隔壁门口。

  隔壁的房间漆黑一片,门口处,两位背上有洁白翅膀的天使收走了我的遗书。走进来,原来这一头是一张供桌,有人引着我看了看桌上幽暗的烛火和供奉的果品,便带我到另一端,让我躺在一张垫子上,并用一袭白布将我从头到脚盖住。

  耳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,想是在我之后“死”的同仁也一一躺下来。终于,主持者的声音响起,要我们逼真地想像自己的葬礼,是怎样的场景,摆设,气味,有哪些人出席……想像死后一年灵魂归来,看到亲友们虽仍有伤痛,但已然平复许多。五年后再回来,亲友已淡忘我们的死亡,另有生活重心。五十年后再回来,简直很少看到自己留下的印记……我越听越是平静,用五十年后的眼光来看,原本为之焦虑担忧放不下的那些,实在都算不了什么。

  原来死亡可以这么平静的。

  重生后,工作人员过来握手,跟每个人道贺。亮了灯,才看清有满屋的垫子和白布。就地坐下来小组分享,有同仁表示之前曾耳闻这个工作坊的流程,但没有想到会死得这么“具体”。我看着窗外的海水不禁微笑,我何尝想到会如此具体地死于香港。

  有来自台湾的女生分享道:在台湾只有发生大灾难才会有这般场景。进来时发现糟糕,无法选择自己跟谁躺在一起。很高兴死后复生。

  我们听得大笑。再听主持者总结,原本是三天的工作坊,这次高度浓缩,集中了放下和面对死亡两部分。体验死,是为了更好的生。这个工作坊,他们已经做了十多年。每次,都像是第一次做,也像是最后一次做。禅食的态度,不只适用于今日午餐。而是每一次,都要以平常心面对。

  半天的工作坊结束,我去拿回自己的遗书。信封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挂件,用一个美丽的中国结系着,挂件上是温馨而令人感动的三个字:平常心。

  杂忆:

  一周的香港行,在工作坊与专家学者中穿梭,听来自五湖四海的心得分享,很觉得目不暇接。

  9日家庭治疗工作坊后,杨中芳说起在做中庸思想的研究,还有人在做中庸疗法,因为有心理困扰的人常是在一点上卡住了动不了,中庸的思想是扩展范围,看看两极的情况,扣其两端,来找到合适的度。听来十分有趣。

  10日上午的会前工作坊,听台湾同道分享自杀遗族关怀团体模式,帮助丧亲者增强悲伤适应力,走过哀悼过程。这样的关怀团体,在安全环境中,分享、体验和宣泄,将丧亲经历正常化并建立安全基地,从而大家能够与死者话别,产生朝向未来的新期待。八次团体活动设计的很简洁,初见时明确目的意义和规则,做自我介绍,分享期待。第二次做冥想,找到安全基地并分享。第三次用身心反应清单来关注自己的变化。第四次回忆和分享与死者的故事,充分表达、接纳和觉察情绪。第五次感念,谈自己的纪念物和纪念日。第六次是祝福,写信给死者,允许自己与死者充分接触。第七次告别,为死者设祭坛,献玫瑰。第八次是重出发,用幸运瓶装入不同颜色的彩珠,象征自己的力量和对他人的祝福。这个团体模式兼用了放松冥想、写信纪念物、思索意义、告别仪式等等,来帮遗属放下和面对亲人的死亡。

  10日下午会议开幕式上,一位未能亲身到场的发言人一再强调,从事照顾他人工作的人,需要先照顾好自己,我深有同感。另一位英语流畅的僧人,从佛家的理念谈身心灵的和谐统整,饶有趣味。不久前在北京一个商业论坛上,也曾见一位高僧大放异彩,以至于主持论坛的商学院教授称赞,让那位高僧去主管一家大型企业,相信完全可以胜任。

  11日去听如何处理团体中的冲突,训练的第一条便是将冲突视为机会,听得我眼前一亮。

  12日参观新生精神康复会,他们为精神病康复者提供培训和创造工作机会,令一批康复病人得以自力更生。看这个组织的工作展示,振奋和佩服,油然而生。

  13日上午的跨文化交流技术讨论中,主持者的引言很有趣:我们应向蜡笔学习。它们有的尖锐,有的黯淡,有的名字很难记……所有的笔颜色都不同,但必须生活在同一个盒子里。接下来的跨文化知识小测试也让人惊奇,大家感叹涉及到某个国家或民族时,我们总以为小组中该国家或民族的人一定知道答案,结果却不然。

  14日上午,会议结束前,去听一场小工作坊:照顾自己与照顾他人的平衡。其他都没什么,只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,令我一震:如果把所服务的每个对象都当成上帝,我们的工作会怎样?——在港大的家庭治疗工作坊中,李维榕老师说起在内地街市上常看到一些有启发性的话,说得很好。我当时心中不以为然,因为觉得那只是官样文章,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。可是,如果真的做到呢?会是怎样?顾客如上帝,可以是一句表面文章,但也可能,是一个承诺,是投入的灵性修炼。

  回到北京,又回到平日的工作和有时忙乱中。仍不时回忆起香港之行的片片感动和感悟,便会想拓展自己的情感能力,想如禅食一般从容品味每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