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伤心的母亲,有着相似的遭遇。
她们大多数不知道孩子在什么地方,但因为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把孩子藏了起来,所以孩子并不能算失踪,而这种行为也不构成犯罪。
她们称自己为“紫丝带妈妈”。
法律上,还没有具体的名词能够定义这群母亲正在经历的困境。
孩子从怀里被“组团”抢走
“我抱着孩子,正打算从这条小路回家,男方伙同十几个亲戚,把我按倒在地上,掰开我的胳膊,把孩子直接从我怀里抢走了。”回忆起4年前这噩梦般的一幕,王建娜至今惊魂未定。当时女儿从她怀里被抢走,年仅6个月,尚处在哺乳期。
2016年,31岁的王建娜和男友未婚生子,之后他们感情破裂,王建娜带着孩子回了娘家,独自抚养。
2017年1月,男方带着十几个亲戚朋友在光天化日之下,抢走了孩子。随后,王建娜在自己的车上发现了被偷偷安装的定位器,她意识到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“抢夺”,她第一时间赶到男方的住所,却发现人去楼空。
为了将孩子“藏匿”,孩子的父亲竟然举家搬迁。
“这些年,孩子好像就人间蒸发一般,就再也找不到了,而男方的行踪,也越来越没有线索。”为了找孩子,王建娜用了各种方法,甚至雇佣了私家侦探,但最终都没有结果。通过上诉来获得探视权的支持,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。
2020年的最后一天,王建娜打来电话告诉记者,说法院当庭宣判,支持她对于孩子的探视权。虽然男方未出庭,王建娜也知道这份判决有可能成为一纸空文,但至少是个希望。
“我要把这个判决拿给我父亲看,希望他能安心一些。”三年前,一直全力支持王建娜找孩子的父亲突然离世,没能在父亲走之前将他的外孙女带回来,一直是王建娜心头难以弥补的遗憾。
“说句特别伤感的话,现在就算女儿就在我眼前,我也认不出她。”至今,王建娜已有1450天没见过孩子了。
丈夫从抛妻弃子,到“抢走”孩子
“他发了短信说孩子在新乡,但没给我具体地址,让我到了汽车东站联系。”王小滑按照约定拨打了电话,然后对方迟迟未接。
这已经不是王小滑第一次为了找孩子“上当受骗”了,而骗她的人正是孩子的亲生父亲。
故事要从两年前说起。2019年2月,因为夫妻感情不和,王小滑的丈夫离家出走。这时候,他们的孩子才刚出生5个月。之后,她多次主动联系丈夫,盼他回家,却始终无果。3个月后,丈夫第一次回家,却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。
“有一天我带着孩子在房间里玩,孩子的父亲就带着他的弟弟,把所有的电器都拿走了,还有床垫、沙发垫、被子都拿走了。他就是要逼我离婚,不想让我和孩子住在房子里。”
孩子的父亲甚至通过断水断电的方式,将母子两人赶出家门。无奈之下,王小滑带着孩子,搬去了任职学校的宿舍。此时,王小滑还幻想着同为教师的丈夫有一天能够“回头”,但态度坚决的丈夫却从未来看过孩子一眼。
“他不抚养孩子,抛妻弃子,我一怒之下就去教育局告了他。虽然没扣工资,但是我觉得他心里面肯定已经记恨我了。”王小滑认为就是这件事惹怒了孩子的父亲,再加上对方已经年近四十,传宗接代的想法让他萌生了抢孩子的念头。
2020年3月15日,王小滑带着孩子在医院看病,孩子患有O型腿,医生建议住院。但孩子的各项证件,一直存放在孩子父亲处,因此王小滑打电话让丈夫送一下证件。
“他过来后说要带孩子到其它医院再检查一下,让我骑着电动车过去,他带着孩子打车在后面跟着我。”当时王小滑看到一向冷漠的丈夫对孩子如此上心,十分激动,就这样她没有任何怀疑地将孩子交给了对方。
然而在约定的医院,丈夫却迟迟没有出现。
“我打电话过去,他跟我说他带着孩子走了。我说你把孩子放下来,他不放,我再说下去他就把电话挂断了。”意识到孩子被“抢走”的王小滑,感到天一下子塌了下来,她坐在医院门口哭到天黑。
孩子被抢走后,彻底对丈夫死了心的王小滑,决定起诉离婚。2020年12月11日,一审判决同意离婚,但法院考虑到此时孩子已经在男方家庭住了较长的时间,轻易改变生活环境对孩子成长不利,加上其它一些家庭因素,将孩子的抚养权判给了男方。
“我会坚持上诉,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。”王小滑说她一定要拿回孩子的抚养权。
疫情期间,孩子的父亲告诉王小滑说孩子在郑州治疗,她即刻起身前往。到了医院,孩子的父亲却失联了。随后,医生告知她医院系统里并没有录入孩子的信息,她这才意识到,自己被骗了。王小滑也去过男方在乡下的老家,但每次敲门,都是大门紧锁。王小滑还学过电视剧里的方式,上街举牌子,希望能够有路过的人提供线索,但除了怜悯与同情,她一无所获。
“我真的太担心孩子了,他没有奶吃,而且跟着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爸爸,我不知道孩子是怎么过来的。”至今,王小滑已经有9个月没有见过孩子了。
知道孩子在哪,但却依然见不到
相比于王建娜和王小滑,万腊梅还算是“幸运”的,至少她知道孩子在哪儿。
“您好,我想问一下华华(化名)有没有走。”在女儿就读的幼儿园门口,万腊梅询问保安,得到的答案是华华(化名)不在幼儿园,随即保安警惕地锁上了大门。
“我看一眼自己的孩子,搞得我像人贩子一样。他们这里有摄像头监控的,我已经被他们锁定为目标人物了,我一出现在这个范围,他们就会联系孩子的父亲。”大多数的时候,万腊梅只能远远地躲在树丛里,偷偷看一眼孩子。
看看新闻Knews记者陪同万腊梅到女儿所在的幼儿园时,就见到了孩子的父亲。记者尝试出面协调。这一过程中,孩子的父亲始终否认将孩子藏匿,否认阻止万腊梅见孩子,但对于看孩子的诉求,他却兜着圈子不答应。
“万腊梅要闹,我让她闹,我不怕她。我告诉你万腊梅,没有用的。”随后,孩子的父亲离开,临走时他大声地嘱咐校方:“老师,有什么情况及时打电话给我。”
明明一审判决获得抚养权的是万腊梅。但面对孩子父亲的“不配合”,她还是无能为力。根据法律,要等孩子父亲上诉,二审,终审,抚养权才会有最终定论。在此漫长的期间,万腊梅无计可施。而根据“紫丝带妈妈”们的经验,就算最终判决结果下来了,要真正将抚养权拿回来,依然是难上加难。
在“紫丝带妈妈”公益组织里,有着各种各样母子分离的故事。有的妈妈数年没有见过孩子一面;有的妈妈跪在男方家门口,只为给孩子喂口奶,换来的却只有驱逐;还有孩子出生3天就被男方抢走,并被男方非法转卖,但妈妈却无能为力的……
“紫丝带妈妈”组织的公益律师张荆表示,她曾带领团队展开关于这一群体的数据研究,“紫丝带妈妈”人群的庞大,令她震惊:“每年,在中国大约有8万的孩子正在经历着被抢夺、藏匿。也就是说有这么多的母亲在经历着母子分离的痛苦。”
“紫丝带妈妈”们的困境,怎么破?
在类似事件中,最让人气愤的,是“抢夺”和“藏匿”的行为。然而在现实中,“抢夺”和“藏匿”却反被利用,成为对抚养权判决有利的因素。“抢夺”造成男方单独照顾孩子的既成事实,“藏匿”则将单方照顾的时间人为拉长。
起诉离婚,从一审到二审,常常要一两年之久。孩子在年幼时感情很容易受到影响。法庭也会考虑,轻易改变当下的生活环境对孩子成长不利,就像王小滑的案例。“抢夺”和“藏匿”的行为,为之后的判决,制造了巨大优势。
华东政法大学法律学教授许莉表示,考虑到不轻易改变孩子的生活现状和抚养权的执行难度,法院确实会倾向于把孩子判给现下抚养孩子的这一方,也就是抢夺、藏匿孩子的这一方。这种现象过去存在,现在也依然还有。
但许莉也表示,在如今的审判实务中,已经越来越重视这个问题,越来越多的审判中,抢夺、藏匿孩子的行为反而是被作为争夺抚养权的不利因素:“如果有你有故意抢夺、藏匿孩子的行为,可能在判决的时候,恰恰是作出对你争夺抚养权不利的一种判决。”
而目前,新版的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现象,其中第二十四条明确规定:不得以抢夺、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夺抚养权。法律界人士也在积极呼吁通过立法,加大对于抢夺、藏匿未成年人的惩罚力度。
然而针对复杂的现实,法律的完善需要一定时间。而“紫丝带妈妈”们的困境,不只是依靠法律就能化解。无论是探视权的执行,还是抚养权的伸张,都需要男方的配合,而“配合”两个字,却又是最大的难题所在。
“紫丝带妈妈”组织的公益律师张荆就表示,虽然目前看似有一整套的制度维护着母亲见到孩子的权利,但一旦男方坚决不配合,母亲的权利不一定能够得到及时伸张。“人性总是会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,去挑战最细微处不被看见的那个操作。所以尽管有这么多的制度,但是我就是不让你看,我就是不把孩子交给你,你能把我怎么样。”
而法学专家许莉也表示,就目前的情况要通过法律解决这一问题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,而要破解“紫丝带妈妈”的困局,观念远比法律更重要:“全社会都要有这个观念,看孩子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权利。配合,是你身为父亲的义务。”
在看看新闻Knews记者采访期间,每一个事件的“旁观者”,“当事人亲属”、“警方”、“幼儿园”、更多地都会用“家庭纠纷”,“两口子的矛盾”,来定义这样的事件,甚至用婚姻中的孰是孰非,来衡量是否应该剥夺探望孩子的权利。
也许,人们对于此类事件的认知方式,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。
2021年,愿每一个孩子都不必生活在“抢夺”、“藏匿”的阴影之下,愿“紫丝带妈妈”们能够早日与孩子相见。